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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人间真性情,四海八荒拜嘉莹

度公子 一日一度 2019-06-20


一杯水的温润 



大多数人并不是时代的弄潮儿,而是生命的摆渡者。


 ——度公子



 

01


1941年抗战爆发四年以后,在战火纷飞的动荡国土里,一辆轰隆行驶的火车上,载着一位去世的母亲。

 

这是一位病危时执意要回北平看看自己孩子的母亲,可她并没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她在火车上眼望茫茫孤野,她思念远隔战火的丈夫,她惦念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十七岁的叶嘉莹是这位母亲的长女。

 

年少的叶嘉莹怎么也不会想到活生生的母亲只是坐火车去天津动一个手术,怎么回来时火车只运回了母亲的遗体,那个用温暖的手抚摸自己的母亲去哪了。

 

大人告知她母亲已去世,她一下子完全懵了。

 

父亲在战后,四年来年音讯不通,后来母亲去世良久,收到父亲家书 ,信中问及母亲最近身体可好。

 

作为长姐的她下要照顾两个弟弟,上要料理母亲的后事,纵然有深如海的悲痛,却也只得克制,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允许她悲伤。

 

已故之人不允许回家,母亲被停放在一个医院里。

 

她抱着母亲的衣服去医院,一边走一边哭,一点点干涸的眼泪含着一位十七岁少女的失母之痛,空无依傍。

 

“叶已随风别故枝,我与凋落更何辞。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

 

埋葬母亲的那天晚上,走了一天的路,走到坟地已是天黑了,一轮明月悬挂天上,不温不凉。

 

“辛苦最怜坟上月,惟照世人离别。”这一轮明月,曾照过多少世人的生离死别,月明墓草生。

 

自母亲去世,叶嘉莹开始体会到人世的无常,生命的悲离。

                                             


初中时,母亲曾送她一套《词学小丛书》,她十分喜爱那本书,如今与母亲阴阳相隔,握着母亲给她的书,一遍一遍地看,疯了地看,唯有沉浸于书中,才得以忘却现实的悲苦无奈。

 

她没有办法选择生命的离去,却可以选择一颗心安放于诗歌的深情隽永。

 

她还记得,母亲送给她书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自己一下子被书中李后主,纳兰性德等的短小令词所吸引。

 

她甚至很快就自顾自地填起词来,那時她住在祖居的大四合院的西廂房。

 

那时的日子真是落月摇情满江树,四处散发着迷人的北平味儿。

 

02


“四时常相往,晴日共剪窗。”

 

弟弟们在外屋与同学排演话剧,声声都是四月青草的招摇,喧哗热闹。

 

她埋首于里间小屋念书填词,自得其乐,阳光斗转星移,日子慢而悠长。鱼缸里的鱼懒散地吐着泡泡,石榴树长的茂密。

 

叶嘉莹从小就会背很多诗,家里来了客人,三四岁的她摇头晃脑地背李白的《长干行》,当背到“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时,客们就开她玩笑,说你几岁就坐愁红颜老了吗?


只是一时的玩笑,却在冥冥中注解着她一生的坎坷。


那时一点点挪动的时间,照应四季的花花草草在院子里生长,有母亲后来种下的柳树与枣树,有垂花门边上内院墙下的爬山虎和牵牛花,春绿秋彩。


叶嘉莹也曾从同学家里移来竹子,青翠滴人。


我们都曾幻想有一个院落的大房子,叶嘉莹家的四合小院就有着你我想象中的庭院。


大人们在院子来回摇摆的时候,会念几首诗,如果天下大雪的时候,父亲喜欢念: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穷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曾祖父曾是清朝二品武官,父亲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叶嘉莹是这个大家庭中唯一的女孩子。


自小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的叶嘉莹在诗词写作方面表现了出色的才能,深得父亲与伯父的喜爱,像谢道韫般生长在书香世家。


“一进院子就感觉到那种宁静、祥和、闲适的气氛,到现在一闭上眼仍可浮现在我面前,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的感受……”这是红学大师邓云乡少年记忆中的叶嘉莹故居。

 

有一年夏日的黄昏,雨后初霁,叶嘉莹站在西窗竹丛前,看到东窗屋脊上忽然染上了一抹初晴后落日的余晖,而东房背后的碧空上,还隐现着半轮初升的月影,生命的宁静平和,恰如诗歌的沁人心脾。

 

多像我想为你读的一首诗,是我心藏千年的美好。



伯父喜欢藏书,所以家里书房就像图书馆一样,一排一排都是书架。

 

辅仁大学的很多老师常会来家里找书,那时总觉得家里到处都是书,除了书房的架子上、堂屋的躺箱上,甚至衣柜的顶柜上全是书,叶嘉莹常常登梯爬高地踩着桌子去翻书。

 

母亲也常常带他们去什刹海和北海去玩,每到夏季什刹海的长堤上搭满了凉棚,里面卖一些鲜藕、菱角等河鲜。

 

母亲会在一处凉棚坐下,叫几碗摆满鲜菱和鲜藕的冰碗,童年夏季的甜美就这样珍藏在叶嘉莹的舌尖。

 

记得早先少年时,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后来抗战爆发,父亲远走,母亲病逝,阶前青苔绿了几番,屋瓦渐渐凋零。

 

多年后年初一个冬日的傍晚,叶嘉莹最后一次回到了北京察院胡同一幢即将拆除的老宅。

 

望着老宅里熟悉又陌生的门与窗、院与墙,仿佛又听到了七十多年前那个天真聪颖的小姑娘背诵唐诗的声音,这声音席卷往昔的岁月翻云覆雨而来……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走了那么远的路,忽而又回到半世风雨前的时光。

 

她没有办法选择逃避一世风雨相逼,却可以选择心如明月、君子世无双。


母亲走后,叶嘉莹在辅仁大学继续她的大学生涯,遇到了她终生不忘的恩师。

 

03

 

在你离开学校后忘记了学到的一切,剩下的就是教育。

 

1915年有一位青年报考北大国文系,时北大校长是蔡元培先生,先生当年亲自审阅学生入学试卷。看到这位青年的入学试卷后他找来青年谈话:“建议你不要读国文系,该读西洋文学吧。”

 

青年不解,问之为何?

 

蔡先生说:“你国文水平卓异,再读国文系,未必会有更大突破,改学西洋文学,可扩充眼界与知识领域,日后方可在中国文学研究史上取得重大成就。”

 

那一代教育家的拳拳热枕,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生命之烛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时代年轻学子的心。

 

后青年果报考了西洋文学,是20世纪出色罕见的国学大师。

 

而这位青年就是叶嘉莹先生的恩师。

 

师生之间,无非以一颗真心启发另一颗真心,薪火相传的温度。

 

顾先生上课,生动形象,一贯“跑野马”作风。

 

随手拈来一个话头,就能引伸发挥,层层深入,洋洋洒洒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有的时候接连讲授好几个小时,有的时候甚至好几周不止。

 

顾先生在上旁征博引、全任神行,没有任何課本可凭藉。叶先生在下手追心写,极力将先生所讲全部记下。

 

他从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给学生心灵的启发,是课堂之外人生之境的引导。

 

有些人站在讲台上便闪闪发光,他是用自己的整个生命,整个心灵去激发另一个生命。

 

他常言:“修辞立其诚,不诚则无物”。



一开始的习作顾先生总会给叶嘉莹的诗稍作修改。

 

学习一段时间以后,叶嘉莹将自己的六首诗交给顾先生,先生竟分毫未改,反而和诗六首,再没有这样的行为更为感动一个学生。

 

师生之间,平等相待,尊重相惜。

 

后叶嘉莹南下结婚,离开恩师。此一别,路远、天寒。

 

离开之前将自己唯一的一篇杂剧交给顾先生,后时局动荡,叶嘉莹因这一篇习作未得到老师的一字评语而遗憾不已。

 

当她1974年第一次回到故乡时,顾先生已去世十四年之久了。

 

读书时,她对顾先生的一字一句都舍不得错过,记下了厚厚的8本听课笔记,在飘零辗转中始终妥善保存。

 

一路走过北京、上海、南京、台南 、台北、美国、加拿大 ,多数书物已散尽唯此笔记一直随身携带,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后来,她把笔记都交给了顾随的女儿顾之京,并一起整理成书。

 

60年前顾先生谈讲诗词之兴会淋漓、音容神韵,终落定纸幅,如一方山水仙境入了画卷诗篇。

 

这是我能想象到一个学生对老师最大的尊重。

 

顾先生的风采与精神都深深地影响了叶先生,他从恩师那里接来了中华古典诗词传承的重责,半生飘零风雨无阻。

 

如今已九十多岁的老人还心心念念着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尽可能地为青年学子学习古典文学指出一条路。

 

他们的生命从来都不是只属于自己,他们是黑夜里的灯塔,是一杯水的温润。

 

触笔生花,言谈举止间将沉密的文字生动情深地演绎。

 

台湾作家陈映真曾回忆:“她能在一整堂课中以珠玑般优美的语言,条理清晰地讲解,使学生在高度审美的语言境界中,忘我地随着叶教授在中国旧诗词巍峨光辉的殿阙中,到处发现艺术和文学之美。”



这便是教育的精髓,不是课堂上讲了什么,而是人格的塑造,情操的培养。

 

是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久而弥新。 

 

04

 

大学时期,非常漂亮的叶嘉莹,对爱情一直秉持着“不遇天人不目成”的心意。

 

有众多追求者的她,从来不给旁人哪怕一丁点的错觉。不喜欢就不搭理人,她不想耽误别人的时间。

 

可有一人他没有轻言放弃,甚至结识叶嘉莹的弟弟,常常去找叶嘉莹的弟弟玩,千方百计地想要接近叶嘉莹。

 

可她始终不愿违背自己的初心,她要一个“目成”之君子世无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对方。

 

都说,“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可不遇杨过才误终生,在最美好的年纪遇见盖世英雄一样的人物,目成心许,想来已一生无憾。

 

张爱玲的《爱》读来人生之颠沛流离,可那样美好的情愫,就像月白色的旗袍,在月光里,在星海中,是足以温暖此生的昭华。

 

大学毕业后遇见丈夫,他是老师的堂弟,并非目成之少年。

 

可那时,他在秦皇岛上班,每周都回北平看叶嘉莹,认识两年多后他丢了工作,还生场重病,叶嘉莹心里觉得是因为自己让对方丢了工作,非常愧疚。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南京的海军工作,跑来对叶嘉莹说,如果你不和我订婚,我就不去南京。

 

叶嘉莹觉得自己对他有责任,君子之义,可舍生,便答应了求婚。

 

甚至他去南京的路费也是叶嘉莹出的。

 

虽然婚姻并非自己的选择,但是她选择用一生去信守对婚姻的承诺。

 

那种简单傻气,相比如今备胎遍地的人间,真如空谷幽兰般珍贵。

 

1948年3月叶嘉莹应约离开北平去上海结婚,以为会很快回来,只带了随身衣物和顾先生的几大本笔记。

 

然1948年11月国军的海军撤退了,叶嘉莹只得随丈夫去了台湾。

 

刚到台湾,白色恐怖把先生就抓走了,抄家时伯父的信被也被抄走了,老师的书信因已裱成条幅所以幸而保留下来。

 


惊魂未定,次年叶嘉莹以及六个老师也被抓起来了,随即将被转送台北宪兵司令部。

 

一生未因坎坷跌倒的叶嘉莹抱着孩子找到彰化警察局局长去理论,说:“我丈夫已经被抓起来了,我在台湾无亲无故,一个人带着吃奶的孩子,你们不能送我去台北,就把我关在彰化警察局吧,反正我也跑不了。”

 

过了不久,叶嘉莹竟被放了,其他的五位老师移交台北宪兵司令部被关了很久。

 

周围人都说叶嘉莹有些傻气,许也是因此被放,她的眼里只有教书,跟政治毫无关系。

 

虽说幸而被放,却已无家可归,没有工作就没有宿舍,身在台湾,远离至亲。

 

当时正值暑假,一时也难以找到工作。只能带着怀中女儿投奔到丈夫一个亲戚家。寄人篱下已属无奈,而这位亲戚也是刚到台湾,自顾不暇。亲戚家三代5口人,只有两个房间。

 

叶嘉莹为了尽可能少地打扰对方,她白天抱着女儿在外面树荫下徘徊,晚上在走廊铺上毯子打地铺。

 

那年她写下《转蓬》一诗:“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开学后找到一家私立中学教书,一个少妇,带着幼女,先生好几年不出现,面对别人的猜疑却不能诉说,因一旦说先生因思想问题被关押着,她马上就会失掉这份工作。

 

05

 

先生关了4年后终于放出,次年叶嘉莹生下小女儿,她没法好好休养,又染上哮喘,每天下课回家,都会感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似已被掏空。

 

她想起了王国维《水龙吟》中的句子“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

 

当时在三所大学教七门课程,还要在电台和电视台讲授诗词,上午讲三个小时,下午讲三个小时,晚上还要讲两个小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教了多少课。先生因无端被关押了好几年,后一直没有工作,脾气越来越坏,动辄暴怒。

 

精神上的压抑成了叶嘉莹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在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想到过打开家里的煤气结束自己的生命。

 

苏轼曾写:“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生命之绝境,一次次捶打着叶嘉莹的心。

 

后来,王安石的一首诗,给了叶嘉莹精神支柱。

 

她记得诗是这样写的:“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世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她开始从容地面对生活之绝况:不怨天尤人,对郁郁不得志的丈夫,持以宽容之心。

 

这是叶先生的自我修养,永远为他人着想。

 

难以想象,一个弱女子一人独力照顾一家三代人,上有老父亲,下有两个女儿,先生没有工作。从二十多岁起,持续一生。

 

是诗词的一豆之火为她的生命注入生生不息的力量。

 


叶嘉莹读书时一直是第一名,当时甚至有人对她妈妈说:“你闺女不能和儿子一块念书,聪明和秀气都被女孩子夺走了”。工作以后,也一直是最受学生喜欢的老师。

 

台湾的古典文学课程几乎都是她教的,法国著名学者侯思孟听她讲过阮籍的咏怀诗,耶鲁大学的皮特·贝儿听她讲过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德国学者马汉茂听她讲过杜甫的诗。

 

密歇根大学要求把叶嘉莹交换过去,那一年来台湾主持面谈的是哈佛大学东亚系主任海陶玮先生。

 

两人都痴心于中国古典诗词,痴心者见悦于痴心者。

 

面谈结束之后,海先生问叶嘉莹:“如果我们邀请你去哈佛大学,你愿意不愿意呀?”

 

是不是生活太艰难,还是活色生香。

 

后因名额已定,学校要求她必须去密歇根大学,她只好回绝海先生。但海先生并没有放弃,他说九月份密歇根大学开学,而六月台大放假,你一放假就飞去哈佛,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学术合作研究。

 

从小在四合院里长大的姑娘,前半生一直被动地南迁,而诗歌,给了她主动选择的机会。

 

到了波士顿后,海陶玮先生亲自来机场接。


合作了两个多月后,海先生千叮咛万嘱咐:你在密西根教一年,不要延长,下一年你就来哈佛。

 

在美国的日子,触目所及皆是他乡,古典诗词安放生命刚刚好。

 

那时叶嘉莹正在研究王国维,真是整天都在图书馆里,生活非常简单,早晨吃两片面包就去上课,中午做一个三明治,再多做一个三明治就是晚餐了。

 

当地老师一下班就回家了,所以每天下班后图书馆就剩她一个人了,晚上离开图书馆,将一盏盏灯依次关掉。



那时叶嘉莹小女儿的腿受伤,迟迟不见好转,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遇见一个曾在台大教过的学生,帮她联系医院,开车带她们去看好了小女儿的病。

 

后来学生告诉叶嘉莹:“我虽是植物系的学生,可我听老师的课深受感动,得到很多鼓励,从台湾到美国留学,把上大一时您给我批改的作文都随身携带。”

 

最朴素恒久的情感,无非是一颗心感动另一颗心。


后因签证问题未去哈佛,辗转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没有博士学位的她仅仅教了半年就获得终身教授聘书,并于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

 

海先生去世后,哈佛有意让她接班,她婉拒了。


06

 

1976年,52岁的叶嘉莹又遭遇了新的不幸,这是她人生中第三次重大的打击。

 

3月24日,她去费城开会,途经多伦多看望了新婚不久的大女儿后第二天,就接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噩耗,当年那个在患难中相依为命的大女儿,遭遇车祸与女婿同时逝去了。

 

多年来叶嘉莹一直是家里所有苦难的承担者,痛不欲生的她又一次不得不强抑悲痛,立即赶到多伦多去为他们料理丧事。

 

一路上流着泪飞往多伦多,又一路流着泪飞回温哥华。

 

回到温哥华之后,把自己关在家里,避免接触一切友人。

 

心里疼得肝脾五脏都在抽搐,她仍是以诗歌来疗治自己的伤痛,一连写下十首《哭女诗》。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虽然命运一次次开玩笑,但是无论如何辗转凋零,她总能选择以自己的方式面对。



这一次帮她走出悲痛,是从1978年开始回国教书。

 

她说人生最大的困难,是找到意义和价值。


07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在温哥华,有一次下大雪,院子里边有一棵树,名字叫烟树,都是横的枝丫,春天开很好看的花,但是当时雪压得很厚,很多树枝都被压断了。叶嘉莹心想把这棵树挽救下来,就拿着一根竹竿,要把树枝上的雪都敲掉。

 

“一竿击碎万琼瑶,色相何当似此消”,人生的种种的色相,对于这个繁华世界、对于这个感情世界的种种留恋一竿击碎。

 

再有风雪扑面地吹来,就不怕了。

 

就是这个时候,她想这一生都不是自己的选择,从结婚、到台湾、去美国、留在温哥华都不是自己的选择。

 

当一切都失去了,要做一个最后自己的选择,叶嘉莹选择了回国来教书。

 

她要回家,在温哥华住了四十年,从未梦过温哥华的家,梦里都是北京的家。



1977年回国探亲旅游时,在火车上看见有个年轻人拿着《唐诗三百首》在读,也听到导游在一首首地背唐诗时,她深深地感到祖国的诗根仍在,诗歌不死。

 

1978年她给教育部写信,申请利用自己的休假时间自费回国教书。

 

她在信中说道,自己一生“很多事情没有选择的余地”,而这次是她唯一一次主动争取。

 

归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

 

得到批准之后,1979年她第一次回国在北大讲学,写下“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迟暮之年的漂泊者回到故土。

 

已故学者缪钺先生称她是“怀京华北斗之心,尽书生报国之力。”

 

她走过人生中所有的坎坷艰难,坚持回到国内来教书,是她的故园之思和报国情怀,更是她对于中华古典文化的热爱和对于传承的一份担当。

 

文革刚结束,十几年的禁锢,她带回一种诗最本质的东西。

 

哲学、文学、理学、南开大学的,连社会上的人都来听课了。叶先生台风非常好,她的仪表、她的风度,无法用言语表达。

 

许多学生说,她站在那里,还没开口就是一首诗。

 

叶先生讲解诗歌的“兴发感动”,旁征博引,令学生们激动万分。课堂上反响热烈,连叶嘉莹自己也完全沉浸其中了。“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她想起恩师顾随先生说过的话:“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

 

有一次在南开大学做讲座,讲到温庭筠的《菩萨蛮》时,她转过身,眼望莘莘学子说:“古诗词这么美好的一份珍宝,我多么希望你们能看见。”

 


王小波曾写特别喜欢一位数学老师,因为老师曾说:“数学是那么美的东西,无论你们是否用得到,我一定要教给你们”。

 

正是这些教育者心中对于知识的尊重渴望,对于分享美的痴迷,我们才能真正感动于一颗师心的伟大与崇高

 

在讲到孟浩然时,不灌鸡汤,不讲人生大道理。她指给人们看:那些被后人千古传颂的诗人,和当下的我们一样,也有相同的困惑、苦恼、失落与凄凉。

 

她对古诗词的点评,和古诗词本身一样,打动读者的心、进入读者的生命。

 

她说:“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自己整个生命去写诗的。”

 

思想形成人的伟大,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08

 

《在江湖》有一段对叶先生评价:“你看她一个人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她是完全沉入到词境里面去了。不说学问,单就她在讲台上的风采,其后三十余年,我还真没有见过第二人。”

 

席慕容也是叶先生的粉丝,回想起当年情形,她说:听老师讲课时,觉得老师是个发光体。

 

在中国文学界,被世人尊称为先生的女性,我所知道的,除了杨绛,便是叶嘉莹。

 

2006年一场范曾的讲座,开场先是叶嘉莹讲。一个82岁的老太太,在十五分钟里,睿智和风采震了全场。

 

2016年十月份叶先生在南开大学的一次讲座,讲台上也都围满了学生。

 

九十二岁,冒雨而至,风华依旧,逻辑严密,声音清亮。她拒绝了学生递给她的椅子,全程没有任何停顿,完成了长达一百三十分钟的讲座。

 

她说要“抓住老年的尾巴”,连着举办三场讲座,场场座无虚席。

 

她说:“当面的传达才更富有感发的生命力。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我愿意我的生命结束在讲台上……”



知乎上有人说曾有幸听过叶嘉莹先生的一次讲座,当天有不少文化界的老辈名人,在前面讲课的老先生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带软垫的椅子。


叶先生拒绝了椅子,她说:“老师应该站着讲课。”


九十多岁的老人,漂泊半生,一上讲台,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三个半小时,没喝一口水,没弓一秒背。

 

她讲词时,你能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属于文人的“精气神”,非有对文化的大爱不能如是。

 

她让我明白最极致的爱,是崇高。

 

也有人说,这是一个我有生之年希望得见的人。我光看她照片就想哭,感动,敬佩。

 

许多人因读过叶先生的文字,爱上了中国古典诗词;许多人因曾目睹叶先生在讲台上精神矍铄的风采,从此坚信“美人不再迟暮”。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即内心有所触动,用一种美的方式表达出来,就形成了诗。

 

诗的基础、最打动人的东西就是一个情字。

 


大多数人并不是时代的弄潮儿,而是生命的摆渡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我们寻求的是怎样在时代的洪流中,安顿自己的生命与灵魂。

 

三毛说,父亲幼时逼她们练钢琴,只是说,我不是要你们弹的多么动听,只是想当你们成年后历经人生种种不如意时,有音乐的力量陪伴你们一生。

 

不必一定是古典诗歌,可是总该有一份爱好,一份生命的寄托,是漫漫人生的渡船,它指引你、陪伴你走过茫茫黑夜、漫漫人生。

 

“余虽不敏,但余诚矣”。


-END-


渡 人 | 渡 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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